1987年的秋夜总带着湿漉漉的寒意。我蜷缩在县中学的宿舍床板上,听着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。此刻浑然不知,六十里外的老宅正被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叩响。
舅奶奶躺在县医院三楼病房时,教会唱诗班的白蜡烛已经在她床头燃了三天。那些佝偻着背的老姊妹们轮流握着铜十字架,用带着皖北方言的调子唱"耶稣恩友"。消毒水气味与乳香膏的气息在走廊里纠缠,惊得值夜班的护士总要多看两眼309病房。
"三姑,咱去市里的大医院瞧瞧吧。"大表舅第十次攥着缴费单劝她。病床上瘦成一把骨头的老人固执地摇头,发黄的蚊帐在她脸上投下细密阴影。她枕边摆着蒙灰的《新旧约全书》,书页里夹着褪色的全家福——五个儿女在麦垛前站成一排,最小的表姨还穿着开裆裤。
教会执事王嬷嬷端着搪瓷缸进来,温水里浮着两片薄参。"主会医治诚心的人。"她说着往舅奶奶干裂的唇上抹蜂蜜。这话让守在门外的表舅们红了眼眶,他们刚凑齐的手术费在裤兜里发烫。
此刻三十里外的老宅,我妈正对着堂屋神龛发愣。供桌上奶奶的遗像蒙着灰,香炉里插着半截去年的残香。穿堂风掠过天井,带来后山竹林沙沙的响动。她裹紧蓝布棉袄,突然想起今早晾在院里的被单没收。
二楼木楼梯发出熟悉的吱呀声时,她以为是幻觉。直到瓦片碎裂的脆响炸开在头顶——像有人掀了整片屋顶,又像百十只灰鸽同时振翅。紧接着是金属撕裂空气的尖啸,仿佛有看不见的巨镰劈开西厢房的青砖地。
"哪个?!"我妈抄起门后的铁锹冲进隔壁房间。月光透过雕花窗棂,在地上投出支离破碎的光斑。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座钟停在两点十七分,玻璃罩里黄铜钟摆纹丝不动。她突然闻到熟悉的艾草味,那是舅奶奶每年端午都要挂在门楣的。
而在县医院,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撕裂了夜的寂静。舅奶奶枯枝般的手突然抓住大表舅的腕子,力道大得不像个弥留之人。"莫点长明灯..."她浑浊的眼里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,"会惊着引路的天使。"
值班医生冲进来时,老太太已经松了手。心电图拉成笔直的线,窗外的老槐树上,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窗台。
我妈是凌晨四点被拍门声惊醒的。村口王瘸子举着马灯,棉帽结满白霜:"快些去老宅,你舅妈夜里走了。"她跨出门槛时踉跄了一下,昨夜放在堂屋的搪瓷盆里,飘着片完整的银杏叶——这个季节,院里那棵老银杏早该落尽叶子了。
送葬的队伍经过教会小礼拜堂时,管风琴正奏着《奇异恩典》。王嬷嬷说最后那晚,舅奶奶突然要人把《诗篇》翻到23篇。当读到"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"时,监护仪的心跳曲线剧烈波动,像在应和着什么。
头七那日,大表舅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个蓝布包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双千层底布鞋,鞋底纳着十字纹——最大的是42码,最小的是35码。鞋帮里塞着泛黄的字条:"给娃们留个念想"。
第二年清明,我在老宅阁楼找到舅奶奶的圣经。书页在约伯记处自然摊开,铅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:"主取走的,必以另一种形式归还。"窗柩上的铜风铃无风自动,叮咚声与记忆中的金属撞击声莫名重合。
而今每当我路过老教堂,总想起那个充满金属震颤声的寒夜。或许生死之间确有我们不懂的通道,就像舅奶奶纳鞋底时总说的:线头越乱,越要顺着纹路慢慢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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