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沅川城像口蒸锅,蝉鸣裹着暑气往人骨缝里钻。
郭桓站在紫宸殿的蟠龙柱下,盯着御座上那袭玄色龙袍。
”诸卿以为如何?“帝王的声音浮在冰鉴腾起的白雾里。
金砖地上漫漶着斑驳血痕——今晨又斩了三个私运粮草的世族。
郭桓看着自己的皂靴踩过那些暗红印记,笏板重重叩在玉阶:”臣请发瑶光卫驰援江北!”
满朝朱紫顿时化作泥胎木偶。
崔蘅的白须在静默中颤动,老丞相的面容已经较之此前朝会时日渐苍白。
乙弗巍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元江:“崔卿掌江北十二州兵符,莫非还要朕的禁军替他挡箭?”
郭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。他看见萧凝空着的朝班位置积了层薄灰,御史台的铜匦早被蛛网封住。十年前那场廷议,正是这位女御史最后谏言“疑臣不如用臣”,这才保住了崔序镇守要冲州府的可能。
“陛下!”郭桓的喉间泛起血气,“青要关若破,元江若失去屏障,沅川便是孤城!”
“廷尉是要教朕用兵?”乙弗巍笑了起来,内侍监捧着漆盘碎步上前,盘中躺着崔序的第十三封血书——信笺边缘还粘着江畔的芦花。
郭桓的指甲掐进掌心。他认得那字迹,十年前御史台秉烛夜谈时,崔序总爱用这样的飞白体抄录《韩非子》。而今血渍浸透竹简,倒像是给《说难》篇添了注脚。
退朝的钟声惊破心门。
郭桓踉跄着撞上蟠龙柱,笏板坠地的脆响惊得值殿将军按剑回首。他弯腰去捡,却见金砖缝隙里嵌着半枚带血的箭簇——不知是哪位将军留下的死谏。
“明毅。”
崔蘅的声音从身后飘来。
老丞相的蹀躞带松垮地悬在腰间,拄着手掌的手已经枯瘦得不成样子,郭桓盯着他袖口露出的半截明黄绢帛——那是今晨刚从青要关飞来的鸽书。
“老师还有什么指教?”郭桓的笑声刺痛了自己,二十年了,御史台那株被雷劈过的老槐,到底还是成了御书房的房梁。
崔蘅的叹息混着蝉声:“如今,老夫之过也。”
烈日突然晃得人睁不开眼。
郭桓抬起手遮挡着刺眼的光亮,却又很快放弃抵抗似地垂下了手,步伐沉重地离去,“老师能有什么错。”
宫道上的血迹还没洗净,值殿将军的皂靴踏过时溅起细碎的血珠,一如元江岸溅起的浪头。
江风裹着血腥味爬上青要关的城墙。
崔序望着对岸连营百里的玄色大纛,一遍又一遍地克制着心头的乱与急。
“大都督!哨骑回来了!”
亲兵的铁甲上凝着血渣。
崔序望着他空荡荡的左袖——三日前这孩子还能双手使陌刀。箭楼阴影里蜷着个血人,传令官胸前插着半截断箭,手中紧攥的明黄绢帛已被血浸透。
崔序的指尖触到了绢帛边缘,而追问的目光却也攀上了亲兵的眼眸。
“陛下说……”传令官每说一个字,唇间就涌出血沫,“说……说……”
崔序抖开绢帛,空白的锦缎上只盖着朱红玉玺,像道永远止不住血的伤口。
亲兵们的呜咽声里,他听见对岸响起北奚的苍狼哨——那是死亡的前奏。
箭雨破空时,崔序反而松开了佩剑。
“大都督!西南角楼塌了!”
“大都督!”裨将拖着断腿爬上车辕,“辽东辽阳侯和临淄伯的援军……来不了了……”染血的军报飘落在崔序脚边,他看见“世孙溺毙”四个字被血水泡成了朱红。
极目望去,江面浮尸间竟有百姓抱着门板漂流,那些苍白的指节还在试图抓住折断的“崔”字帅旗。
崔序的袍角扫过垛口箭痕,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是他每日记录卫军攻势的账本。此刻最后一笔正在崩塌,混着守军的断肢坠入江涛。他弯腰捡起半块城砖,发现背面刻着“元熙三年兰陵萧氏督造”——是这个帝国最雄浑时的世家手笔。
火光照亮江面时,崔序终于再次看见那个银甲身影。
乙弗循的兜鍪缀着北奚狼牙,却掩不住眼角那道旧疤——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身上疤痕的由来,近十年的北境征途,时光斑驳如幻梦,唯有心头爱恨愈发明澈。
“崔以贤!”穆翊的吼声震落墙头灰屑,“皇帝老儿见死不救,你还要拼杀下去吗?”
崔序的掌心被砖石磨出血。
他当然知道,皇帝已经放弃了世家的拥戴,准确地来说,皇帝已经不屑于对世家的倚重,这位被失国之痛与遁逃之惧碾压了半生的天子,在北境全线收复之后,便无比自然地相信,自己是事实上的天下之主,却逐渐忘记了来时路和当下的困境。
当“崔”字帅旗的旗杆发出断裂的哀鸣时,崔序绝望地放声大笑。
他踢开脚边卷刃的佩剑,任凭江风吹散金冠玉簪。二十年功名化作青要关的残砖碎瓦,倒是比御史台的青竹更干净些。
“大都督……”亲兵们跪成血色的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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