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在卯时三刻骤然停歇。
沅川太庙的汉白玉阶被晒得泛着青光,礼官手持金柄麈尾扫过最后一片浮尘。
乙弗巍的十二旒冠冕垂珠撞出细碎声响,玄衣纁裳上的十二章纹在烈日下宛如流动的岩浆,他望着阶下乌压压的文武百官,忽然觉得腰间玉圭重若千钧——三日前钦天监说今岁夏至有荧惑守心之兆,此刻想来,倒像是嵌在冠冕上的赤玉珠。
“吉时到——”
“跪——”
崔蘅苍老的声音穿透香雾,祭坛四角的青铜夔纹方尊腾起袅袅青烟。
乙弗循垂目盯着绣金蔽膝上跳动的日影,九旒冠的玉藻比天子少了三串,却在转身时折射出更锐利的金芒,她接过内侍捧来的缠枝莲纹玉圭时,指尖拂过圭首螭龙纹——这是景州大捷后新铸的亲王礼器,龙目嵌着的两颗东珠,正巧对上乙弗巍冕服肩部日月的刺绣。
“维正则八年孟夏,嗣天子巍敢昭告于皇祖考……”崔蘅的嗓音在祭坛台阶上飘荡,老相国捧着的祭文帛书被汗水浸透边缘,朱砂写就的字迹在日头下洇出淡淡的红晕。
老丞相的声音在念到“卫王循躬擐甲胄”时忽然扬高,站在武将队列最前端的穆翊不自在地挪了半步,金甲内衬的葛衣早已湿透。
“……其俯察微诚,永绥厥位。”
崔蘅念到末句时,一阵热风卷起祭坛四周的素纱帷幔,乙弗循敏锐地察觉身侧天子呼吸一滞,玄色广袖下的手指正在微微痉挛。
玉圭被汗浸得滑腻,当燔火的热浪扑面而来时,乙弗巍突然开口:“阿循,这玉圭该用左手持。”
声音轻得像片蝉翼,却让正要投圭的乙弗循指尖顿在半空。
她望着鼎中跳跃的火焰,想起昨日少府送来的《太常礼制》,第七卷第三篇明载“亚献执圭当用右手”。
“陛下教诲,臣当谨记。”
她恭顺垂首,右手却稳稳将玉圭投入火中,青烟腾起的刹那,十二旒后的天子面色倏地阴沉。
群臣跪拜的窸窣声中,萧凝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
作为御史,虽听不清坛上君臣的言语,可她比谁都清楚方才那片刻凝滞的凶险——而真正令她心惊的是,当乙弗循转身接受百官朝拜时,那袭赤金章服竟比玄色冕服更摄人心魄。
“臣等恭贺陛下收复旧都——”郭桓的唱贺声突兀响起,这个素来强项的廷尉此刻涨红了脸,目光灼灼盯着祭坛。
“众卿平身。”
乙弗巍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音,他伸手欲扶乙弗循,却在触及对方手背时顿住了。
礼乐再起时,乙弗循转身直视天子,九旒垂珠在眉眼间投下细碎的影:“陛下容禀,《礼记》有云:‘刑者侀也,侀者成也,一成而不可变’。”她特意在“不可变”三字上加重语气,燔火映得眸中金芒流转。
从旁而立的崔蘅闻言踉跄半步,这句出自《王制》的箴言,正是他昨日在御前谏言时引用的典故,此刻从卫王口中说出,竟似淬了毒的银针,将他与天子的密谋刺穿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“好个一成不可变”,乙弗巍抚掌大笑,只是笑意未达眼底,“阿循这些年倒是没荒废经史。”他抬手示意礼官继续流程,玄色广袖扫过乙弗循的赤金蔽膝,宛如乌云掠过燃烧的晚霞。
“阿循这是第几次祭祖了?”
“第一次”,乙弗循答得干脆。
“朕听闻,上元佳节后你在景州祭祖……”乙弗巍故意顿了顿,望着远处禁军阵列中闪烁的寒光,“莫不是要学前凉女帝另立太庙?”
蝉声骤然死寂。
“天生烝民,树之司牧”,卫王转身时冕旒扬起,露出波澜不惊的目光,“陛下祭天,臣祭祖,恰如日月各司其职。”
立于文官前列的郭桓呼吸陡然急促,那些史书中的女帝名讳在喉间翻滚,最终化作喉结的剧烈抖动。
萧凝的指尖掐进掌心,她有一瞬间忽然明白自己永远成不了哥舒衔月——那个能站在光里的北奚公主,此刻正乔装成宫娥站在檐角,宫女发髻遮掩下的眼睛里流淌着眷恋与倾慕。
“老臣,恭请卫王殿下为宗庙奉爵。”
崔蘅的声音来得及时,乙弗循朝着他微微颔首,而执起青铜觚时,又瞥见酒液中自己的倒影——九旒冠不知何时歪了半寸,却衬得眉峰更显凌厉。
她以指尖蘸酒弹向东方,这个北奚祭天的动作引得乙弗巍颇为诧异,却不知作何言语。
“礼成——”
“天子明德,四海一统!”乙弗循毫无铺垫地振袖高呼,而后朝着西北方向深揖到底,那个方位恰是景州所在。
百官山呼声惊飞满城昏鸦,檐角的哥舒衔月低头掩住笑意——她知道自家卫王如今的心头,比起帝王尊卑,更多的只剩下山河岁月了。
乙弗巍望着自己投在白玉阶上的影子,发现那团模糊的黑影正在急速萎缩——就像他掌中握着的,所谓帝王权柄。
退场鼓乐响起时,郭桓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官服后襟已然湿透。
他望着卫王拾级而下的身影,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北境军民甘愿匍匐在卫王军旗下——那袭赤金章服在日光下流淌的,不是锦绣光泽,而是淬炼于战火的金铁之华。
喜欢山河焰请大家收藏:(www.suyingwang.net)山河焰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