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鸣炸响,裹着远处胡商叫卖波斯琉璃的吆喝。
阇襄夫人将碎花撒进影壁下的陶瓮,沉声道:“我来看看……”
她转头时目光擦过哥舒衔月肩甲,叮当声里混着叹息:“看看能让赫连羽折戟的女人,究竟是不是三头六臂。”
“宁州纳苏部云宓。”女子立于堂下,周身透着略显傲慢的谦恭,“见过北奚明珠。”她行礼时指尖抚过胸前骨牌,那是纳西部祭祀时才戴的狼髀石。
“卫王常说夫人是西南屏障。”哥舒衔月示意侍从奉上冰镇酸梅汤,琉璃盏外凝着的水珠正顺着案几蜿蜒,“今日方知——”
“方知这道屏障是个厉害娘子?”
正厅冰鉴吞吐寒气,梁九思端来酸梅汤时,阇襄夫人正用纳苏语哼着摇篮曲。穆宁州攥着她颈间骨珠酣睡,涎水浸湿了彩线璎珞。
“夫人不妨多留几日,等穆翊从羽丘……”
“等不起咯。”阇襄夫人指尖轻点穆宁州眉心,“剑南道的杜鹃再开时,怕是要染血。”
她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,冰碴在齿间咯吱作响,“王妃不知道吗?沅川城里那位,急着召卫王回京呢!”
一旁的梁九思眉头一皱,李中忙低下头,耳尖却竖得笔直。
“夫人消息倒是灵通。”哥舒衔月摩挲着狼牙护身符,这是临别时乙弗循从颈间摘下的,“不过卫王府的酸梅汤……”
“比不得宁州刺梨酿?”阇襄夫人大笑着,震得穆宁州在她怀中扭动,“我若是乙弗循,也恨不得醉死在王妃眼睛里。”她指尖虚点哥舒衔月微红的面颊,“你们汉人说红颜祸水,要我说,能止干戈的才是真绝色。”
蝉鸣一时静了。
哥舒衔月望见窗外流云掠过风铃,青铜舌上系着的红绸还是她去年生辰亲手缠的,那时乙弗循在绸上写“愿为西南风”,后半句却始终不肯念完。
“夫人说笑”,她端坐在支踵上,带着女主人的郑重与威严,“真绝色该是能让稚子安睡之人。”目光落在穆宁州攥着骨珠的小手上,“比如……”
“比如当娘的装成陌路人?”阇襄夫人将穆宁州轻轻放回李中身侧的摇篮,指尖蘸着冷凝水,在紫檀案几上勾画蜿蜒曲线:“王妃看这像什么?”
哥舒衔月凝视着水痕滑过木纹,笑道:“夫人画的是剑南道红河,还是沅川城外的元江?”她将酸梅汤碗推过去,碗底与桌案接触的刹那,水迹恰好漫过沅川位置。
银勺碰着冰碴发出碎玉声。
阇襄夫人忽用纳苏语唱起古调,歌声像淬火的刀刃在雾中穿行:“我们纳苏人给河流取名‘喀喇’,意思是会吞吃月亮的巨蟒。”她指尖戳破沅川位置的水珠,“如今这巨蟒,可是要转头咬饲主了。”
李中刚入口的酸梅汤呛在喉间,他望着这个能把杀机裹在慈母笑里的女人,只觉得当年倒卖人口时见过的所有泼妇都成了温顺羔羊。
哥舒衔月捻着银匙的手顿了顿。
“饲主若肯分些血肉,何至于被反噬?”她忽然抬眸,“夫人说是巨蟒,我倒觉得像银链——锁得住蛟龙,也束得住人心。”
檐角风铃骤响,穿堂风卷起阇襄夫人未束的长发,她忽然倾身逼近,银梳上的骨珠擦过哥舒衔月耳垂:“小公主,你怀里揣着北奚十二部的弯刀,枕边睡着大燕最锋利的剑。”她呼出的气息带着刺梨酒的酸涩,“可曾想过,刀剑相击时迸出的火星,会燎了谁家的旗?”
蝉声忽然弱了,穆宁州在摇篮里翻了个身。
哥舒衔月抚过婴儿胎发的动作未停,声音却淬了雪:“火星落处,烧不毁的才是真金。”
阇襄夫人笑着扯下腰间酒囊,“用宁州红土酿的‘忘川’,敢喝吗?”她仰头饮下的琥珀色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襟。
哥舒衔月夺过酒囊猛灌一口。
辛辣灼烧感中,她恍惚看见乙弗循在羽丘城头为她系的祈福绦,正混着阇襄夫人的银铃在风里纠缠。
“来日方长”,她将酒囊重重顿在案上,“我陪夫人喝遍九州佳酿。”
“然后看我们的小卫王急得跳脚?”阇襄夫人大笑,染着酒气的指尖点上哥舒衔月心口,“这里装着家国天下,偏偏还能给儿女情长留扇窗——”她转头望着熟睡的穆宁州,“这才是最让我嫉妒的。”
暮色透过格窗将两个身影投在粉壁上。
哥舒衔月望着那道随酒囊摇晃的影子,忽然懂了乙弗循为何在信中说阇襄夫人像淬火后的苗刀——越是千锤百炼,越懂将锋芒藏进月光。
当梁九思捧着醒酒汤进来时,正看见两位女子头挨着头研究西南舆图。
阇襄夫人的银簪与哥舒衔月的骨笄交叠在烛火里,投下的影子竟像极了并蒂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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