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花疏影里,乌兰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。
春寒顺着脚心往上爬,她却贪看檐角那窝新燕,金丝笼里的画眉啾啾叫着,倒比不过这几只灰扑扑的野雀有趣。
“婕妤当心着凉。”
宫女捧着绣鞋追到廊下,见她又踮脚去够垂落的柳枝,新裁的茜色春衫滑落半幅,露出臂上北奚特有的飞鹰刺青。
沅川城的春总是来得迟疑。
乌兰望着宫墙外隐约的新柳,掌心传来刺痛,原是花枝刺破了指尖,血珠滚落在袖口,倒像落在雪原的格桑花瓣。
皇后跨进院门时,正见那抹茜色在杏花雨里翻飞。她驻足看了半晌,直到掌事嬷嬷轻咳,才惊觉自己竟跟着乌兰哼起了草原小调。
春阳穿过琉璃瓦,在皇后鬓边的九尾凤钗上折出碎金,晃得乌兰慌忙要跪。
“快起来”,皇后虚扶一把,指腹触到乌兰腕间银铃,“本宫说过多少次,与我不必拘礼。”说着取下自己披的杏子红斗篷,兜头罩住乌兰单薄的身躯,“春寒最伤元气,婕妤该爱惜自己。”
乌兰嗅着斗篷上的沉水香,忽然想起哥舒衔月帐中的柏子香。她仰头望着皇后眼尾细纹,鬼使神差道:“殿下的眼睛,很像我们公主看月亮时的模样。”
皇后执茶的手顿了顿,护甲在青瓷盏上划出轻响。
庭院里落花如雨,送来满院清香。
乌兰这才意识到失言,正要请罪,却听皇后幽幽道:“本宫已经……很久没看过月亮了。”
“陛下他……”杨皇后适时地打破尴尬,话到嘴边却又化作汉话的婉转,“近来可还夜惊?”
见乌兰一愣,皇后接着笑道:“太医说惊蛰将至,肝火旺些也是常理。“她轻轻握住乌兰的手,指尖冰凉,“倒是你,晨省时总打瞌睡。”
乌兰耳尖泛红,正要辩解,却见太医令的皂靴已跪在珠帘外。
“禀皇后殿下,微臣来为婕妤请平安脉。”
皇后拂袖允准,太医躬身而入,跪在乌兰身侧。
老御医从袖中取出杏黄缎枕,“婕妤,请。”
苍老的手指悬在银丝腕带上,等皇后微微颔首才敢触碰。
“娘娘且松些力道。”
太医令的幞头在暖烟里微颤,三指如蜻蜓点水般游移。
“娘娘近日可觉嗜酸?”老御医忽然发问,浑浊眼珠却盯着跳动的烛火。
乌兰歪头想了想,扯着皇后袖口道:“前日贪嘴吃了半坛蜜渍梅子,算不算?”
皇后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案几上,碎冰纹映着骤然急促的呼吸。
太医令的指尖突然压重三分,“劳烦娘娘换左手。”
乌兰别过头去看槛窗外抽芽的垂柳,却感觉那三根手指化作吸血的蚂蟥,正从血脉里叼走她与草原最后的牵系。
老太医终于撤手时,乌兰腕间已浮起三道红痕。
他伏在地上行大礼的动作像片秋风里的枯叶:“老臣恭贺皇后殿下,婕妤这是……”尾音淹没在外头突然炸响的春雷里。
乌兰茫然望着老太医翕动的嘴唇,直到皇后攥着帕子笑出泪来,她才惊觉掌心已掐出四个月牙状的青紫——原来中原人说的“有喜”,是要在女子身子里种下颗随时会炸开的火雷。
皇后亲自扶起老御医,“可能辨出……”
“阴阳交泰,龙虎相济。”老太医布满褶皱的眼皮微微颤动,“老臣年轻时随商队去过图剌城,见过北奚王庭的占星术,按草原历法,小殿下该是雪融时种下的格桑花籽。”
乌兰突然咯咯笑起来,腕间银铃随着起身的动作乱响:“我们巫医说,第一个孩子会带着故乡的月光。”
她赤足踩过满地杏花瓣,茜色裙裾扫翻了盛着艾绒的铜炉,“娘娘您闻,是不是有格桑花的味道?”
皇后望着青烟袅袅升起,在春阳里幻化成北奚祭神时的狼烟。
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孕时,皇帝也是这般命太医院燃艾祈福,可那柱香终究没能留住早夭的皇子。
老太医从药箱取安胎丸时,乌兰嗅到丸药里混着图剌城雪松的味道。
皇后亲手喂她服药的手指沾着佛手柑香膏,却让她想起公主往箭囊塞艾草驱虫的光景。
窗棂外细雨裹着柳絮扑进来,粘在老太医官帽的纱翅上。
“脉象虽稳,终究是头胎”,老太医临去前瞥了眼乌兰袍角沾的草籽,“春日地气升腾,娘娘切忌再攀假山。”
“本宫这就着人禀告……”
“不要!”乌兰猛地起身,发间步摇勾住皇后鬓边珠花。
皇后怔怔望着她。
二十年前她初有孕时,也是这样不知所措。深宫岁月竟把当年的惊慌都酿成了此刻的酸楚,她伸手将少女揽进怀中,嗅到对方发间草原特有的清香。
“传本宫懿旨,即日起增派十二名宫人伺候望舒阁”,她转头看向怔忡的太医,“劳烦太医令亲自……”
“我不懂。”乌兰不由地出声,掌心贴住平坦小腹,“草原女子有孕仍能策马,为何你们这般紧张?”她说着要去推窗透气,茜纱却映出廊下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剪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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