卫王亲率的送嫁仪仗浩浩荡荡行至红叶川时,大军休整,就地扎营。
尽管出了图剌城后已有数日,可其间休整停顿了多次,周令齐生怕耽搁了送亲吉日,但哥舒衔月知晓乙弗循用意,无非是摆出赶路的样子缓行,好让草原的女儿再多看看故乡的莽原。
“北奚女儿出嫁要画鹰翼眉,怎么反倒学起南朝柳叶妆了?”
哥舒衔月拈起螺黛的手顿了顿,铜镜里映出侍女发红的眼角。
乌兰低头绞着喜服上的红玛瑙流苏,冰凉的珠子滚过手背像泪滴,“到了沅川……奴婢就再不能给公主梳头了。”
帐外传来马匹喷鼻的声响,哥舒衔月突然将黛笔折成两截。
青黑色粉末落在乌兰月白中衣上,像极了她们十二岁初猎时沾的狼血。
“说过多少次了,你我之间没有奴婢”,她指尖拂过侍女发间银铃,那是乌兰及笄时自己亲手系的,“到了南边若是受委屈……”
话未说完便被扑了个满怀。
乌兰的发辫扫过她颈间狼牙链,冰凉的银饰贴着温热的泪:“公主别说了……我怕后悔。”
“阿姊……”乌兰突然攥住腰间蹀躞带,缀满银铃的腰带发出细碎呜咽,“我昨夜梦见沅川的宫墙比阴山还高。”
哥舒衔月的手顿了顿,螺黛在少女眉心点出个歪斜的花钿。
她望着镜中乌兰发间那支断齿玉梳——七岁那年亲手雕的生日礼,忽然将人揽进怀里:“记得咱们偷溜去赤水河看花灯吗?”狐裘沾上胭脂,“你抱着我的腰说,要跟着我看遍天下的月亮。”
寒风掀起帐帘,乙弗循立在十步开外的白桦树下,她望着远处梳妆的剪影,恍如看见八岁那年,母亲最后一次为她描眉。
穆翊携着大氅披在她肩头,铁甲上的霜晶折射出七彩光晕。
“当年末将送郡主北上和亲时……”穆翊忽然顿住,“老梁说这是第一回送姑娘出嫁。”
话音刚落,忽听见身后枯枝断裂,梁九思拎着酒囊撞他肩膀:“昨儿个巡营逮着只雪兔,烤了给乌兰丫头添妆?”
“留着给主上补身子吧”,羽林卫统领摸了摸胸口的旧箭囊,那里藏着他亡妻的玉佩,“那丫头昨夜抱着我哭湿半幅披风,非说要认我做兄长。”
周令齐捧着竹简从薄雾中走来,官袍下摆沾着夜露:“《礼记》云‘女子之嫁,母命之’,咱们这算不算逾矩?”
穆翊抱着手臂,嫌弃地瞧了一眼周令齐,“得了,别‘之’来‘之’去了,我们都是她的娘家人。”
不远处,哥舒衔月牵着乌兰的手走出大帐,寒风卷着篝火掠过乌兰的喜服,金线绣的云雁在暮色中振翅欲飞。
周令齐侧过身,言道:“汉家《桃夭》唱的是宜室宜家,可咱们乌兰姑娘……”他沉吟了片刻,“该唱‘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’!”
穆翊的陌刀骤然出鞘,寒光斩断夜风:“老子就唱‘操吴戈兮披犀甲’!”沙哑的吼声惊起飞鸟,梁九思大笑着抽出佩剑击节,金属碰撞声惊得马群嘶鸣。
斜阳下,侍女转身抱住公主腰肢,发间金步摇勾住银链:“那年您偷溜去猎雪豹,回来被大汗罚跪三天……”她哽咽着将脸埋进猩红斗篷,“如今再闯祸,可没人替您抄经文了。”
“胡说”,公主扯下腰间玉珏塞进她掌心,“等春天冰化了,我就去沅川接你……”指尖拂过侍女新染的指甲,“把草原最烈的酒浇在南朝御阶上。”
乌兰破涕为笑,她解开发辫将银铃系在公主腕间:“这是我们草原的规矩。”
她退后三步行大礼,“愿长生天赐福,让我的公主……”抬起泪眼时声音破碎,“永远不必懂思念的苦。”
哥舒衔月抚着她颤抖的脊背,余光却注意到了不远处望着自己的乙弗循,她缓缓转过头去,与那人不曾犹疑转圜的目光相对。
公主的指尖在嫁衣金线绣的云雁纹上摩挲,又轻轻扶起跪地行礼的女子:“草原的女儿……”她咬破食指在乌兰额间画下新月,“长生天会追着你的足迹赐福。”
乙弗循的狐裘掠过结霜的草叶,她伸手按住穆翊欲解佩剑的手:“这柄剑随你多年,当真舍得?”
“末将的妹子出嫁,总得有个压轿的物件。”穆翊咧开嘴笑,眼尾皱纹里却藏着水光,“比不上王妃,连贴身的金丝软甲都给了那丫头。”
众人怔忡间,远方地平线扬起雪尘,呼延崇率三千轻骑踏霜而来,北奚铁骑马蹄的轰鸣震动大地。
“启禀卫王,大军已经整装完毕,明日拂晓便可拔营启程。”
乙弗循拢紧肩头的大氅,吩咐道:“呼延将军,明日送至云中官道,便不必送了,往后北奚十二部的节制,就拜托将军与九思了。”
梁九思闻言跪倒在卫王身侧,与呼延崇齐声道:“末将领命,请主上放心。”
“公主你看!”
众人循声抬头望去,沿着乌兰手指着的方向,只见夜空中赫然排列着七颗明星,恰似银勺悬于苍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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