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日将沙砾烤成碎金,梁九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喉头滚动间尝到血腥味,他伸手抹了把糊住眼睫的汗碱,掌纹里嵌着的沙粒刮得面颊生疼。
三十二匹骆驼的铃铛早哑了半月,如今只剩七头畜生驮着发臭的皮水囊,在流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。
“将军!又有人栽了!”新兵王栓子拖着半截短矛奔来,裤腿被仙人掌刺扯成布条。少年脸颊凹陷如骷髅,却还死死攥着水囊,里头晃荡的声响还不如马尿多。
梁九思眯眼望向天际线,黄沙尽头隐约浮着城郭轮廓。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:“海市蜃楼,昨日就见过。”
大军在龟裂的河床扎营。
暮色染红沙丘时,梁九思蹲在断碑前,用豁口匕首刮去盘结的干枯杂草,隐约露出“永平三年”“淮阴张氏”的刻痕,碑下散落着半截玉簪,簪头雕着并蒂莲——中原大户小姐的陪葬,如今成了沙狐的尿壶。
“报——!东南方起烟了!”
少年兵奴的破锣嗓子被吞灭在尘沙里,梁九思又一次眯起眼。地平线腾起的黄云正以骇人速度吞噬天光,沙粒拍打铁甲发出骤雨般的脆响。他反手将牛皮酒囊扔给瑟瑟发抖的行军司马:“系紧裤腰带,这可比柔玄镇的沙暴温柔多了。”
话音未落,鬼哭般的风声已掀翻两匹骆驼。
梁九思拽住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,沙墙碾过处,他亲眼看见三个弟兄像麦秆般被卷上天,其中有个才满十六岁的崽子,今晨还念叨着老家未过门的媳妇;那个总爱哼小调的伙夫被沙暴卷上天,腰间的铜勺在月光下闪了闪,便同二十年前的柔玄镇一起消失在混沌中。
等天地重归死寂时,梁九思从沙堆里刨出半截断矛。
残阳如血泼在七零八落的队伍上,原本三千人的辎重营只剩不足八百残兵。梁九思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:“省了口粮倒是好事。”笑着笑着突然暴起,一脚踹翻跪地祷告的老兵:“哭你娘!当年赫连羽屠城时怎不见神仙显灵?”
又一个黎明时分,沙海露出獠牙。
“将军!西边有绿洲!”斥候老赵突然指着天际惊叫。
梁九思放眼望去,沙海尽头确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晃动。他解下腰间皮囊晃了晃,最后几滴水珠砸在沙地上瞬间蒸腾。
“放响箭!”
铁锈味的唾沫沾在喉咙里,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吞咽声。
当数支响箭在暮色中炸开时,远处的绿洲忽然扭曲成连绵的沙暴。
梁九思猛地勒住缰绳,战马前蹄腾空的瞬间,他看见沙尘里浮现出无数青灰色的飞檐——那是前凉特有的歇山式屋顶,在狂风中如同空中楼阁。
“他娘的!是鬼市!”副将王老五突然惨叫,这个在幽州屠过城的汉子此刻脸色煞白,“我爷爷说过,大漠里的绿洲会变成吃人的坟场!”
跑在最前面的几个新兵突然跪倒在地,双手疯狂刨着沙土,嘴里喊着“水!有水!”——那些人的指甲缝里渗出血来,却还在往沙丘深处挖掘。
“捆起来!”梁九思的吼声被狂风撕碎。
等亲兵们用牛皮绳捆住发狂的士兵时,沙暴中央的古城轮廓愈发清晰。断裂的汉白玉柱半埋在黄沙中,残破的砖墙上还能看见“章和十三年造”的铭文。
“章和是?”
前军司马捻着胡子想了许久,梗着嗓子喊着:“将军,这是前凉的老砖。”
“将军快看!”王栓子突然扑向沙窝,扒拉出半块鎏金牌匾。
梁九思用刀尖挑开蛛网,露出“榷场司”三个鎏金大字——这里竟是前朝最繁华的玉门商驿。
断墙下蜷着具白骨,指骨深深抠进青砖缝里,腕上还套着半截铁链。
行军司马捧着罗盘跌跌撞撞跑来,山羊胡上结满沙粒:“戌时三刻遇贪狼星,大凶……”
话音未落,地面突然塌陷。
梁九思本能地拽住王栓子后领,两人随着流沙坠入深渊时,他瞥见岩壁上斑驳的朱砂纹路——是前凉皇室的蟠螭图腾。
他们在坍塌的烽燧台基下发现了地宫入口。
青砖缝隙里探出半幅褪色的壁画,画中宫娥怀抱的箜篌弦丝竟用金箔镶嵌,此刻正被月光镀成幽蓝。
梁九思解下腰间火药罐,却被个瘸腿火头军拽住裤脚:“使不得!您看这墓砖纹路,像是前凉皇室的规制......”
“火折子!”
梁九思命几千兵士在外扎营,保持警惕,自己则带着百来个近卫,掣着火折子便下了地宫。
地宫入口的青铜门被沙粒磨得发亮,门环上的饕餮纹让梁九思想起老家城隍庙的香炉。当亲兵用撬棍顶开石门时,腐臭的檀香味扑面而来,混着某种甜腻的腥气。
兵士们举着火把挤作一团,火光扫过壁画上盛装的宫廷仪仗,却照不清画上人的面容。
“皇陵?”他嗤笑着点燃火把,跃动的火光映亮横贯鼻梁的旧伤,“前凉的皇陵全都在庾水两岸摆着呢,这儿哪来的皇陵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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