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裹着皇宫檐角的铜铃摇曳作响,钟鸣几番,今日朝堂,仍是乙弗巍的“噩梦”。
崇明殿里的青铜灯树枝桠张扬,冷眼旁观着丹墀下争执的群臣,一如二十年前羽丘城破那日——也是这样梅雨将尽的时节,也是这样此起彼伏的争吵。
“陛下!”老丞相的声音穿透香雾,“宁州粮道关乎西川门户,若不能给纳苏部交代……”
“交代?”
廷尉郭桓甩开拦阻的御史,这个素来以酷烈着称的廷尉今日束着赤金蹀躞带,玄色獬豸纹服在晨光中泛起冷芒,“崔相是要拿剑南道十万将士的性命,去填西南蛮夷的胃口?”
乙弗巍摩挲着翡翠扳指,目光掠过郭桓暴起青筋的脖颈。这位廷尉今日束发的银簪歪斜,分明是策马疾驰入宫时被风吹乱的。
“郭卿以为当如何?”帝王的声音像浸在冰泉里的玉珏。
“战!”郭桓猛地转身,腰间蹀躞带的金钩寒光似刀,“赫连羽在江淮屯兵不过五万,且不善水战,我军若调集剑南、卫地……”
“然后让北奚铁骑踏破元江,直指京城?”少府监许周捧着笏板出列,腰间鱼袋发出细碎响动,“北燕月产劣币三十万贯,江淮米价已涨三倍!”
他抖开所携绢帛,数百枚铜钱叮叮当当滚落雕花地砖,“这些钱在民间可兑我朝官钱两枚有余。”
老丞相的目光扫过满地铜钱,他想起昨日少府呈上的奏报,沅川米价已较年初翻了三倍,而市井流传的北燕“天丰通宝”正蚕食着南燕钱法。
“郭廷尉以为,挥师北伐就能止住钱荒?”
列班中传出质疑之声,郭桓霎时瞪大了双眼,却止不住纷至沓来的声音,“剑南道若乱,赫连羽的骑兵三日便可突破夔门。”
“赫连羽用北奚矿山铸钱,江淮的布帛都快被这些废铜换空了!”郭桓的咆哮乍起,额角青筋随着呼吸起伏,“再拖下去,不用等纳苏部作乱,我大燕将士就要光着膀子上阵!”
崔蘅的咳嗽剧烈起来,他看见那些铜钱上“四海承平”的篆文,恍惚与记忆中的西燕旧币重叠,“老臣恳请陛下……”他刚要下拜,却被郭桓攥住手腕,廷尉的掌心有刑讯留下的血痂,硌得他腕骨生疼。
郭桓的冷笑声像把淬毒的匕首:“丞相大人莫不是忘了,当年勤王诏书送到剑南道,传旨太监连剑南王的府门都进不去!"他故意提高声调,目光却瞥向御座之上——那里悬着太祖亲题的“长鸣九皋”匾额,积年的香火已将金字熏得黯淡。
朝堂霎时死寂。
【甲】
乙弗巍的扳指在御案磕出轻响,他望着崔蘅霜白的鬓角,竟一时觉得,自己的老师的确站在自己身前承受了太多,就像年少时,自己遭受宣帝鞭笞时,护在身前的伟岸身影一般,只是岁月荏苒,挺拔文臣身子佝偻,唯一坚韧的,只剩心力了。
“报——”值守的羽林卫铠甲碰撞声由远及近撕裂凝滞的空气,“六百里加急!卫王乙弗循巡视卫晋七州全境,于邺州遇袭,全歼北燕游骑两千人。"
崔蘅感觉郭桓的手骤然收紧。他望着年轻人赤红的眼眶,竟从那张与自己三分相似的脸上,瞧见了三十年前在太学舌战群儒的自己。那时他尚不知,岁月会把锐气磨成世故,把热血冻成权衡。
郭桓怅然大笑,恨铁不成钢地道:“我大燕王师,天子卫率,莫非还不如和亲北虏、割据自立的一方诸侯吗?”
“廷尉大人!”崔蘅侧过脸去,苍老的音色里仍不减力压朝堂的威严,“景州城头竖着的,还是大燕的战旗!”
老丞相回身面向乙弗巍,将笏板举过头顶,“老臣愿亲赴剑南道。”
琉璃窗棂透进的光柱里,浮尘如金粉飘落在他褪色的紫袍上。许周这才发现丞相的玉带竟还是西燕旧制,那些蟠螭纹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,让人直想起旧都羽丘的汉白玉。
【乙】
“嚯,什么味儿这是……”
怀州码头的鱼腥味漫过晨雾,却生生把刚小步跑下船的李中给逼退回去。
“北边来的吧?没闻过海货味儿?”船家蹲在舢板旁数着铜钱。
李中理了理衣袍,不服气地仰起头:“笑话,大爷我走南闯北……”
“王刺史的船队上月经过时,运的可都是新米”,挑夫把麻袋甩上肩头,汗珠顺着黧黑的脖颈滑进衣领,全然没注意扬起的灰又惹得李中连连咳嗽,“结果到宁州全成了霉米,你说邪不邪门?”
李中往挑夫手里塞了枚银角子,唇边的假须子随着谄笑颤动:“老哥仔细说说,那船在怀州停了几日?”他余光瞥见两个戴斗笠的汉子往这边张望,袖中匕首已经挑开暗袋。
“使君亲自盯着换的船。”挑夫压低声音,“说是元江水浅,大船过不去剑门。”他突然噤声,惊恐地望着李中身后——怀州府衙的皂隶正挨个盘查商贩,锁链声惊飞了桅杆上的鱼鹰。
仓促之下,李中侧身过去,从怀中勾出一块发硬的胡饼,闷头啃着,又故意把贩丝商的锦缎包袱敞着口,目光却黏在斜对角粮铺的争吵上——个老农抖着手里的铜钱串,黄浊老泪滴在“天丰通宝”的篆文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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