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声渐密时,叶徽正立在图书馆特藏室的楠木书架前。
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雨点砸在玻璃天窗上,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,宛如千百颗玉珠坠入银盘。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本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》的仿古线装书脊,羊皮封面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温润的光泽。这是程甲本的复刻版,前世他收藏过原版,后来随着叶家老宅一同焚毁于战火。
书页间飘散出淡淡的樟脑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息。叶徽轻轻翻动书页,停在"寿怡红群芳开夜宴"一回。指尖抚过"牡丹"与"芙蓉"的花签插图,墨色历经岁月依然清晰如新。恍惚间,他似乎又看见表妹纤细的手指正指着这页,笑着说:"表哥你看,黛玉抽到芙蓉,可不正应了她的品格?"
"同学,这层要闭馆了。"
一个清泠的女声从书架另一端传来,打断了叶徽的思绪。那声音像是浸过山泉的玉石,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温润,却又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叶徽转头,透过书架间的缝隙看见一个穿浅青色棉麻连衣裙的身影。她正踮着脚尖整理顶层书籍,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,腕上戴着一串暗红色的玛瑙珠子。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,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几缕没挽好的碎发在光线中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。
许清——这个名字立刻在叶徽脑海中浮现。文学院助教,古典文献学在读博士,校园论坛上被称作"南方大学的林徽因"。原主的记忆里只有零碎片段:某次讲座上她反驳教授观点的犀利,古典文学选修课上她讲解《牡丹亭》时眼里的光彩,以及学生间流传的她拒绝某位富二代追求时说的那句"我宁愿与古籍相伴一生"。
"马上就好。"叶徽合上书,却见许清已经绕过书架走到他面前。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《石头记》上,眼睛微微睁大。
"程甲本复刻版?"她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,"去年嘉德拍卖会流拍的那批?听说国内只有三家图书馆收藏了。"
叶徽有些讶异。在这个电子阅读盛行的时代,能一眼认出程甲本并了解其拍卖背景的年轻人实在罕见。"许助教对红学有研究?"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。许清的眉眼生得极好,不是那种惊艳的漂亮,而是一种如同古玉般温润内敛的美。尤其是右眉梢那颗若隐若现的小痣,与记忆中的表妹分毫不差。
"谈不上研究。"许清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,露出小巧的耳垂上一点银光——是枚简朴的银杏叶耳钉,"这些是我负责整理的特藏。刚才接到通知,暴雨预警升级,馆里要提前闭馆。"
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,窗外突然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,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。整栋楼的灯光闪烁几下,随即完全熄灭。应急灯幽幽亮起,在特藏室内投下斑驳的绿色光影。
"又跳闸了。"许清叹了口气,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"我问问后勤处......"
"没信号。"叶徽亮起自己的手机屏幕,右上角的信号格空空如也,"暴雨天经常这样。"
许清咬了咬下唇。在诡异的绿色应急灯光下,这个动作让叶徽心头一震——前世表妹遇到难题时,也是这般轻咬下唇。那时他总会用折扇轻敲她的发髻,说一句"不妨事"。
"古籍库的湿度不能超过60%。"许清快步走向西侧的窗户,"得先把防潮柜接上备用电源。"
叶徽跟了过去。雨水正从一扇老旧气窗的缝隙渗入,在红木地板上积成一小片水洼。他二话不说脱下身上的亚麻外套,折叠几下堵住了漏水的缝隙。冰凉的雨水立刻浸透衬衫,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。
"你......"许清欲言又止,眉头微蹙。
"不妨事。"叶徽脱口而出,随即一怔。这个百年未用的旧式应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溜出唇齿,仿佛从未离开过他的语言习惯。
许清忽然笑了,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:"你这人真奇怪。上周路过琴房,看见你弹《流水》也是,指法古朴得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琴师。"
又一道闪电劈过,瞬间照亮了她的侧脸。叶徽注意到她鼻梁上几不可见的几点雀斑,和表妹当年一模一样。那个雪夜,表妹就是顶着这样的面容,把熬了三个通宵抄写的《金刚经》塞进他怀里,说"愿佛佑表哥病愈"。
"《石头记》第六十三回,"叶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,"宝玉过生日那晚,众人抽花签行令。黛玉抽到芙蓉,题着'风露清愁'四字......"
"'莫怨东风当自嗟'。"许清不假思索地接上下句,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,"你竟能把原文背得一字不差。"
叶徽微笑。他当然记得。前世最后一个春天,表妹就是念着这句欧阳修的诗,将一朵木芙蓉别在他病榻前的青瓷瓶里。
雨声渐密,打在图书馆外那片芭蕉林上,噼啪作响如同某种古老的节拍。许清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:"喝点姜茶?看你衣服都湿透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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