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顺着合作社铁皮屋顶的凹槽流淌,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透明水帘。龙安心蹲在仓库门口,用螺丝刀撬开刚送到的快递箱。纸箱受潮变形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"第十七个了。"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从箱子里取出五台崭新的智能手机。屏幕反射的冷光映在他粗糙的手指上——那上面还沾着早上分装猕猴桃果脯留下的糖渍。
仓库里传来吴晓梅的声音:"县里快递点说今天必须发完这两百单,法国那边的客户在催。"她正跪坐在一堆包装盒中间,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折叠着印有苗纹的硬纸板。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在表演某种仪式,龙安心知道那是她从小刺绣练就的肌肉记忆。
"手机买来了,但培训那些婶娘用直播软件至少得三天。"龙安心把手机放在干燥的木凳上,"现在最缺的是时间,不是设备。"
吴晓梅抬头,一缕碎发从她的苗帕里溜出来,挂在汗湿的额前。她刚要说话,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。龙安心看到屏幕上连续跳出的通知——全是国际长途。
"又来了。"吴晓梅叹了口气,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三个陌生号码。自从那个日本游客的视频走红,合作社的电话就像被施了蛊似的响个不停。
龙安心划开接听键,一个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立刻蹦了出来:"您好!我们是巴黎老佛爷百货的买手,看到你们的'会唱歌的包装盒'..."
挂掉电话后,龙安心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。他走向仓库角落,那里堆着引发这场"灾难"的源头——几百个印有二维码的苗绣纹样包装盒。扫码后手机里会传出务婆用古苗语吟唱的《开天辟地歌》,这是他们上个月才推出的文化创意。
"阿雅说那个日本客人把视频发在了TikTok上。"吴晓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,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枫香叶气味,"播放量已经过千万了。"
龙安心拿起一个包装盒。这个设计最初只是为了满足美国苗裔社区"寻根礼盒"的需求,谁想到会在非苗裔群体中引起轰动。纸盒上的苗纹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边,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。
"法国人想要两千套,下个月就要。"龙安心声音干涩,"出价是县里售价的六倍。"
吴晓梅的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暗下去:"可我们连两百套都还没包完。"
雨声忽然变大,砸在铁皮屋顶上如同擂鼓。龙安心望向窗外——合作社院子里,五个留守妇女正冒雨分拣猕猴桃干。她们的胶鞋踩在泥水里,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。最年轻的阿惠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婴儿。
"我去找务婆。"吴晓梅突然说。
当龙安心跟着吴晓梅走进寨子中央的木楼时,九十岁的务婆正在火塘边烤糍粑。老人佝偻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,银饰在火光中泛着暖黄的光晕。
"阿婆,歌能不能多录几首?"吴晓梅蹲在老人身边,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柔软,"法国人要很多很多盒子。"
务婆慢悠悠地翻转糍粑,直到两面都烤出焦黄的泡泡,才开口:"汉人的机器,记不住苗歌的魂。"她说的"机器"是指龙安心那台花三千块买的录音笔。
"但我们可以试试分段录。"龙安心蹲下来,掏出手机播放那段走红的视频。务婆苍老的歌声从扬声器里流淌出来,与火塘里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奇异地融合在一起。
老人突然笑了,露出仅剩的三颗牙齿:"东京的娃娃,听得懂蝴蝶妈妈生十二个蛋?"
"他们听不懂,但觉得好听。"吴晓梅从背篓里取出一包新绣片,"就像这些纹样,外国人不懂星辰纹的意思,但还是愿意花钱买。"
务婆用树枝在火灰上画了个圆圈,又在中间点了个点:"太阳不认得人,光还是暖的。"龙安心琢磨着这句话,感觉抓住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。
回合作社的路上,雨停了。山间的雾气升腾起来,将寨子裹在一片朦胧中。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腕:"糟了,忘记问务婆新歌的事。"
龙安心正想说什么,手机又响了。这次是县宣传部的李主任,声音激动得变了调:"小龙!省电视台要来采访你们那个会唱歌的包装盒!说是'传统文化创新传播典型案例'!"
挂掉电话,龙安心和吴晓梅面面相觑。远处传来留守妇女们打包时唱的劳动歌,调子悠长,在山谷里荡出回音。
"先解决人手问题。"龙安心下定决心,"我去找阿公,看他能不能说动外出打工的那几家媳妇回来帮忙。"
吴晓梅点点头,突然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布袋:"差点忘了,这是给法国订单准备的。"她解开袋子,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扑面而来——里面是晒干的枫香叶。
"每个盒子里放一片?"龙安心捻起一片叶子,对着阳光能看到叶脉间细密的纹路,"国际邮费要涨的。"
"务婆说,没有枫香叶,漂洋过海的魂会迷路。"吴晓梅的语气不容置疑,"这是规矩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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