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旅馆,吴晓梅已经用红布包好了绣片。她正用米汤浸泡第二批丝线,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。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拇指上的布条已经渗出血迹。
"你手..."
"没事,绣急了。"吴晓梅把手藏到身后,"塑封好了?"
龙安心展开包装好的样品。红布上躺着一枚蝴蝶绣片,旁边是塑封好的祝福卡。吴晓梅突然伸手按住卡片:"等等,这里少了个点。"
她取出发髻上的银针,在塑封膜上轻轻一戳,又用笔尖补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。"务婆说过,这个点代表蝴蝶的眼睛,少了就不灵了。"
龙安心怔住了。这个细节务婆确实在视频里提过,但他以为只是老人的执念。吴晓梅却记得如此清楚。
会展中心的人流比上午更密集。他们刚摆好样品,隔壁湘西展位的大喇叭就响起来:"最后的清仓价!纯手工苗绣围巾,买二送一!"龙安心看见那些所谓的"手工围巾"上,蝴蝶纹样的翅膀都是完全对称的——真正的苗绣绝不会这样,务婆说过,完全对称的图案会困住灵魂。
陈先生准时出现在展位前。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中山装,胸前别着枚银质胸针——龙安心认出那是简化版的"蝴蝶妈妈"图腾。
"样品我看看。"陈先生戴上白手套,小心翼翼地捧起红布包。他的指尖在绣片上轻轻摩挲,突然停在某处:"这里...针脚好像不太一样?"
吴晓梅凑过去:"这是'跳纱',故意留的。老话说'绣满遭天妒',每幅绣品都要故意留一处不完美。"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陈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:"对对对!我祖母也这么说过!"他掏出放大镜,仔细检查绣片的背面,突然笑出声:"果然有!星辰纹!"
龙安心这才明白吴晓梅的用心。她在每幅绣片的背面都绣了几乎看不见的星辰纹——这是凯寨苗绣最隐秘的防伪标记,源自"花衣装活人,星纹伴亡魂"的传统。
"太完美了。"陈先生掏出支票本,唰唰写下数字,"这是全款。我加价20%,请务必按这个标准制作。"他犹豫了一下,"还有...能否请那位会古苗文的老人多写几张?我想装裱起来..."
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。务婆的手已经抖得拿不稳筷子了。
"我可以试着多写几份。"龙安心听见自己说。
送走陈先生,他们立刻收拾展位赶往车站。出租车上,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臂:"看那边!"
车窗外闪过一家高端工艺品店,橱窗里陈列着与他们绣片几乎一样的作品,标价签上赫然印着"¥12,800"。
"是我们的三倍..."龙安心喃喃道。
吴晓梅摇摇头:"不是价钱的问题。"她指向标签下方的小字,"看材质说明。"
龙安心眯起眼睛:"...采用进口丝线,高科技染色..."他突然明白了吴晓梅的愤怒。那些绣片用的是化学染色的机制丝线,却打着"传统苗绣"的旗号。
"他们连米汤泡过的真丝都不敢用。"吴晓梅冷笑,"怕虫子蛀。"
长途大巴在夜色中驶向黔东南。吴晓梅靠着车窗睡着了,怀里紧紧抱着装竹纸的布包。龙安心翻开笔记本,就着车厢昏暗的灯光继续练习古苗文。钢笔尖划破竹纸,墨水晕染开来,像一只哭泣的眼睛。
"不对..."他烦躁地划掉写错的符号。这些文字像是故意与他作对,每次以为记住了,下笔却又变成陌生的形状。最让他心惊的是,吴晓梅明明没怎么系统学习过,却能写得比他好十倍。
大巴突然颠簸,吴晓梅的头滑到他肩上。龙安心僵住了——她发间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,混合着米汤的甜香。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抽出布包,发现里面除了竹纸,还有个小布包——打开一看,是十几根用枫香叶包裹的绣针,每根针眼都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。
车窗外,月光照亮层层叠叠的山峦。龙安心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:"苗家的根在山里,断了就要回去接。"他现在才明白,父亲指的不仅是地理上的回归。
吴晓梅在梦中呓语,说的是苗语。龙安心勉强听懂了几个词:"火"..."书"..."孩子"...他突然想起她早上说的那个梦——务婆教书的大火。那场火是否真实存在?烧掉的又是什么?
大巴驶入隧道,黑暗吞没了一切。龙安心感到吴晓梅的手在梦中攥紧了他的衣角。他轻轻握住那只布满针痕的手,心想回到凯寨后一定要问清楚关于大火的事。
当晨曦染红东方的山脊时,他们看到了凯寨的轮廓。寨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,与山间的晨雾交融在一起。务婆穿着她那件靛蓝色的老式苗衣,已经站在村口的枫香树下等候多时。
龙安心跳下车,竹纸在背包里沙沙作响。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带回来的不仅是订单和支票,还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——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文字,那些在火中幸存的故事,以及一个民族拒绝消失的倔强。
务婆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祝福卡,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符号,突然老泪纵横:"六十三年了...又见到这些字..."
龙安心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。他看见吴晓梅悄悄别过脸去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。晨光中,务婆银白的发丝如同古歌中描述的银河,而那些重新被写下的文字,就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,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位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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