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座微缩的建康城实景,经能工巧匠以精湛技艺,在上好的玉石上雕琢而成。建康城内地势错综复杂,远不止纵横三十条路街那么简单。因前朝汉晋时期便已有沿河而居的习俗,城中住户便以坊为治下,而诸坊之间皆有夹墙,桥下有沟,坡旁有坎。彼此之间勾连成网,又以一条秦淮河穿梭其中,并在外间形成围蔽,对于寻常百姓而言,要真正搞清楚城内的全局,那是一生一世都不够用的。
而眼前这幅玉石所制的城景,不但着微于细,将城内每一条沟坎都用极细的文字做了标注,就连城外的几处山脉,以及东西朝向,也清晰无疑。
皇帝的手指向先前萧统与人选定的那一处宜山陵地,而后手指缓缓往后退却,退至城中禁宫的所在,才问道:“你看那一处山脉,是否与内宫直冲成凶位?”
萧统见之心惊不已,心下暗暗默算出母亲的生辰年月与钦天监所报之吉凶方位,却在下一刻听皇帝又道:“不必按你母妃生前所记之生辰来算,朕知道,她在嫁给朕之前,便已篡改了身世——”
说完,这便从广袖中找出一本册子来,将其丢在桌角上。而萧统随即拿起来,翻开内里的折页,细细一番阅览之后,不由失色道:“母妃竟从未与臣说过……”
“她不但不曾对你们几个说过,就连朕,以及她身边最为倚重的人,她都从来不曾松过口。她生前所坚信的一切,都是她自己编织幻想出来的。她从来不信任何人,因为她只信自己。所以,在生死时刻,她依然如此。”
“而朕,在得知她只愿隐瞒自己的一切后,因为起初不曾拆穿,所以后来也不能拆穿。便是到了你们跟前,也一样,只能将错就错。”
皇帝说完,慢慢将手缩了回去,一反常态,并不等太子发话,便自己在那方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此时窗外是无边无垠的暗夜,沉沉地堆积在窗外,逼迫着厅内几点摇晃的灯烛,便如同瀚海中的孤舟一般。
若是站在城头,此刻还可以听见敲击金柝的声音,看到营中的万点军火,那种别样的繁华,能够让最璀璨的星空都黯然失色。北地的长风朗朗飒飒,一鼓作气,从雁山之北袭来,那风中带着草场,沙土和战马的气味,在那下面,还隐隐氤氲着一线微酸微腥,除了曾在沙场上厮杀拼斗的人之外,谁也闻不出来。
那是鲜血的味道,来自虏寇,也来自帐中这些负羽从军的大好儿郎。大战过后,当战士和敌人的尸体被分开移走,他们的鲜血却早已混流,一同深深渗入战场的沙土和草根下,在某一个风起的日子,再被裹挟着送入半空。
如果那风再积存得厚些,便能够吹过边塞,吹进关内,这些埋骨塞外的将士们或者就可以回家一看,看看他们满头白发的高堂,看看他们新婚红颜的妻子,看看他们总角稚弱的娇儿。
但京城中,从来不会有那样的风,能够穿越绝壁荒漠,送来万里之外的气息。京城中的风,只能扬起弱柳,翻动华盖,将飘零的落花送入御沟。只有想象自己的战麾被那长风猎猎振起,想象自己的眼前是城下的骄兵悍将,厉马金戈,皇帝的心才能稍稍平静下来。然而当他睁开了眼睛,面前还只是那四五盏孤灯,灯下太子无语打量着自己,那样眼神就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。
这实在是两张太过肖似的面庞,玉碾就,雪堆成,眉目如画,眼波如流。所以当时那个方及笄的少女,当和风吹动她澹澹碧色轻衫时,当春阳耀亮她眉间两颊新鲜的鹅黄时;有一个尚且年青的男子不禁投过了惊鸿一瞥的目光,那其中满是无法压抑的惊喜和艳慕。
皇帝记得如此清楚,那真的半分都无关乎她的家世,而纯粹只是给佳人的礼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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