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水破的时候,我们正在敖包前祈福。
林岚突然抓住我的手臂,指甲深深掐进肉里。我转头看见她米色孕妇裤上一片深色水痕正在蔓延,在九月的草原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。
"才三十四周..."她声音发抖,嘴唇瞬间没了血色。
母亲反应最快,用蒙语高声喊了句什么。其其格立刻飞奔去开车,表弟们七手八脚拆下蒙古包的门板当担架。林岚却推开众人,坚持自己走:"别慌,初产时破水到生还有十几个小时..."
她的话被一阵宫缩打断。我看见她整个人像被无形的手攥住,脖颈青筋暴起,手指把祈福的哈达绞成了麻花。
去医院的路上,林岚在车后座蜷成虾米。母亲不断用蒙语念着祷词,手里转着那串包浆光润的佛珠。每当林岚痛呼出声,母亲就用力掐她虎口——草原上缓解产痛的老法子。
"不行...太快了..."林岚突然抓住我的衣领,眼里闪着惊恐的光,"间隔不到五分钟..."
其其格猛踩油门,破旧的皮卡在草原上颠出惊心动魄的幅度。远处的地平线开始扭曲——是沙尘暴的前兆。
当车灯终于照见苏木卫生院的红字时,林岚已经疼得咬破了嘴唇。可值班室里只有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医生,白大褂上沾着可疑的黄色污渍。
"妇产科医生去旗里培训了,"他挠着乱发,"护士倒是可以接生..."
林岚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嚎叫。我低头看见鲜血顺着她小腿流下来,在脚踝处汇成细小的溪流。
"胎盘早剥!"她嘶喊着医学名词,"必须立刻剖宫产!"
年轻医生这才慌了神:"我们这儿没条件...得去旗医院..."
母亲突然用蒙语厉声说了什么,医生脸色变得煞白。后来其其格告诉我,那句话直译是:"长生天要收人,你担得起吗?"
回蒙古包的路上,林岚的呻吟越来越弱。沙尘暴的前锋已经抵达,黄沙拍打车窗如同死神叩门。母亲却异常镇定,电话指挥留守的亲戚烧水、煮剪刀、准备红柳枝。
"回...回去?"我声音都变了调。
"来不及了。"母亲摸了下林岚汗湿的额头,"羊水带血,孩子等不起。"
林岚在意识模糊间竟听懂了这句蒙语,虚弱地摇头:"不...消毒...感染..."
母亲把佛珠套在她手腕上:"草原上的女人,都在包里生孩子。"
我从未如此刻般憎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。当车灯照亮蒙古包时,我看见三个老妇人捧着铜盆站在门口,她们脸上的皱纹里刻着我熟悉的每一道风霜——是附近最有经验的接生婆。
林岚被抬进专门布置的产房包时,死死拽着我不放。她指甲在我手臂上犁出四道血痕:"欢喜...求你...去医院..."
我看向母亲,她却摇头:"风沙迷路,出去更危险。"
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林岚曾经对草原的抗拒。那种与现代文明隔绝的恐惧,像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。产包里传来煮沸的咕嘟声,老妇人们用蒙语急促交流着,某个金属器具当啷落地。
"我去找旗医院的医生!"我转身就要冲进风沙里。
母亲一把拽住我:"巴特尔!"她极少叫我的汉名,"你媳妇现在需要的是丈夫,不是英雄!"
林岚的尖叫刺破夜空。我冲进产包,看见她像搁浅的鱼般在毛毯上扭动,一个接生婆正用红柳枝量她骨盆。浓重的血腥味里混着艾草燃烧的烟,熏得人眼泪直流。
"开七指了,"最年长的接生婆宣布,"但胎位不正。"
林岚闻言剧烈挣扎起来:"不能硬生...会撕裂..."她突然瞪大眼睛,"欢喜!深圳带来的待产包...紫色小瓶..."
待产包在行李箱最底层。我抖着手翻出那瓶英文标签的喷雾,接生婆们却拦住我:"外头的东西不能进产房!"
"这是防侧切感染的!"我几乎吼出来。
母亲接过瓶子闻了闻,点头放行。老接生婆们不满地嘟囔着,继续用煮过的羊毛绳绑住林岚的腿。林岚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攥住喷雾,用最后的清醒对老接生婆比划:"先喷...再剪..."
凌晨三点,风暴最猖獗的时刻,林岚开始了最后的生产。接生婆们唱起古老的催产歌,母亲在门口向四方洒牛奶。我跪在林岚身后让她靠着我,感受她每一次宫缩时脊椎的颤抖。
"看见头发了!"接生婆欢呼。
林岚却突然泄了力,头歪在我肩上像折断的芦苇。"不行了..."她气若游丝。
母亲突然掰开她嘴唇,灌进一口浑浊的液体。林岚呛咳着清醒过来,惊恐地问:"什么..."
"马奶酒加参粉,"母亲用生硬的汉语说,"草原女人...都喝。"
或许是参粉起了作用,或许是林岚骨子里的倔强,在接生婆"用力啊"的呐喊中,她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。我听见她牙齿咬得咯咯响,太阳穴的青筋像要爆裂,接着是接生婆的欢呼和一声微弱的啼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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