骊山的雪沫卷过长安城垛时,朱雀大街的青砖缝里凝着暗红的冰碴。
那是去岁腊月刑场流下的血,如今被寒风雕成了狰狞的珊瑚枝。曹昂策马踏过玄武门残破的铜钉,玄甲缝隙间渗入的不仅是北地霜气,还有这座帝都腐朽的喘息。
"少将军,未央宫到了。"
亲卫的嗓音裹在貂裘里,像蒙了层湿棉絮。
曹昂抬眼望去,九重玉阶上悬着的"受命于天"匾额裂作三截,几只寒鸦正在金漆剥落的鸱吻间筑巢。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随父亲入洛阳,彼时董卓烧毁的南宫尚存半壁焦梁,而眼前的长安,竟比废墟更死寂。
李儒的麈尾扫过殿前积雪,阴鸷眉眼在暮色中若隐若现:"少将军鞍马劳顿,何不先饮盏热醪?"
"本将奉丞相令清查逆党。"
曹昂的剑鞘重重磕在丹墀,惊飞檐角栖鸦,
"李中郎将,你最好解释清楚——"
他猛然走入汉宫大殿,伏寿皇后苍白的脸在侧椅上显得格外憔悴,"为何皇后凤驾会出现在骊山猎场?"
女子忽地抬头,金步摇碎了三两根珠串,目光却比曹昂的剑锋更利:"曹子修,你父当年在洛阳为西园校尉时,可敢如此直视本宫?"
曹昂喉结微动。他记得建安元年的许昌宫宴,这位伏皇后曾以半阙《长门赋》讽谏曹操,彼时父亲抚掌大笑,袖中却捏碎了酒樽。而今她素衣染血,脖颈有着伤口,通身威仪竟比殿外披甲执锐的将士更慑人。
"皇后凤体违和,暂居骊山休养。"
李儒的麈尾指向殿内,两名宦官搀着个瑟缩的身影挪出屏风,"倒是陛下忧心国事,连夜从甘泉宫赶回。"
曹昂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龙椅上端坐的少年虽着十二章纹衮服,眉宇间却无半分刘协的清贵气,倒像坊间临摹御容的拙劣画工描出的赝品。
他猛然按剑上前,那"天子"竟吓得打翻案头玉玺,黄绫奏折滚落满地。
"少将军慎行!"李儒横身拦在阶前,枯指捏着卷泛黄帛书,
"此乃宗正寺玉牒,陛下生辰八字、胎记纹样皆录在册,岂容......"
"胎记?"曹昂冷笑劈手夺过帛书,
"建安三年上巳节,陛下与孤同沐兰汤,左肩是否有新月状朱砂记,李中郎不妨现在验看?"
殿内死寂如坟,唯闻铜漏滴水声。
假天子忽然瘫软在地,衮服下摆洇出腥臊水渍。李儒的麈尾微颤,嘴角却扯出古怪笑意:"少将军果然聪慧,但您不妨细想——"
他忽然凑近,腐鼠般的气息喷在曹昂耳畔,"许昌需要的是会盖章的天子,还是流亡山野的丧家犬?"
暮色透过破窗棂斜切进来,将曹昂的玄甲劈成阴阳两界。
他望着阶下瑟瑟发抖的傀儡,忽然明白父亲为何总在酒后摩挲那半枚碎玺,这乱世早容不下真正的汉室,龙椅不过是块任人篆刻的印坯。
"报!北门守军擒获形迹可疑者!"
传令兵的铁靴踏碎满地心照不宣。
曹昂转身欲走,却见李儒袖中滑出半幅血色丝帛,其上"代汉者当涂高"的谶语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"少将军年少英武,颇类光武皇帝。"李儒的声音如毒蛇游进甲胄缝隙,
"他日若有意承天景命,老臣愿效......"
"中郎将醉了。"
清冷男声自殿柱阴影传来,惊得李儒麈尾落地。
曹昂循声望去,见个青衫文士正俯身拾起滚落的玉佩,广袖翻卷间露出腕间墨玉镯,其上阴刻的河洛图纹暗合星辰轨迹。
"河内司马懿,拜见少将军。"
青年捧玺过眉,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奴颜,"丞相命下官协理司隶文书,特来呈递骊山布防图。"
曹昂的剑尖微滞。
他记得月前父亲案头有封密报,说弘农杨氏举荐的这位书生,仅用三日便理清河东三年积欠的田赋。此刻这双狭长凤目低垂,却让他想起许昌围猎时见过的白狐——温驯皮囊下藏着淬毒的利齿。
"司马主簿来得正好。"
李儒拾起麈尾冷笑,"少将军疑心陛下身份,不如由你......"
"下官入城时,见西市胡商正在贩售暹罗象牙。"
司马懿忽然抬眸,目光如镜照出曹昂眼底血丝,
"少将军佩剑的螭纹吞口略有磨损,换作象牙雕的岂不更衬气度?"
曹昂的拇指无意识摩挲剑柄。
这柄青釭剑是去年生辰时父亲所赠,吞口处的铜螭确有两处划痕。他忽觉荒唐——满殿波谲云诡,此人竟在谈论剑饰?
"司马懿!"李儒的暴喝惊醒众人,"你......"
"下官愚见,少将军忧心的从来不是龙椅上坐的是谁。"
青年拂去玉玺沾染的尘灰,指尖在"受命于天"四字轻轻一叩,
"而是坐在这位置上的人,能否让长安的政令畅通无阻。"
铜漏忽起异响,曹昂猛然惊醒。父亲密信中的嘱咐如惊雷贯耳:"昂儿切记,长安要的是听话的天子,不是贤明的圣主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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