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灵萱望着他眼里的光,忽然想起初穿来时,他站在破庙外,月光落进他袖中,像落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。
如今那潭湖翻起了浪,要卷着他们,卷着所有被写过、改过的人,去撞一撞命簿的墙。
雪还在下。
落在命簿残页上,落在程七消散的虚影里,落在顾修然欲言又止的唇畔。
郑灵萱伸手接住一片雪,看它在掌心里化出小水洼——像极了那些被修正前、最鲜活的模样。
而这一次,该换他们写了。顾修然提出计策时,天刚蒙蒙亮。
他立在檐下,雪水顺着瓦当滴落,在青石上砸出细密的坑。
昨夜未褪的青黑还挂在眼底,指尖却捏着半块残玉——那是他翻遍归墟罗盘残卷时,从夹层里抖落的古战场舆图。
“青玉共鸣桩。”他将舆图摊在郑灵萱面前,指腹划过图上朱砂点,“埋在讲习坛四周,能引动埋骨之地的英魂共鸣。你说要用人心动命簿,这些桩子就是扩音器。”
郑灵萱垂眸看那舆图,残卷边缘还沾着暗红,不知是血还是朱砂。
“需得引。”她抬眼时,眸中亮得惊人,“百姓的旧衣里有体温,断剑上有执念,残信里有未说出口的话——这些才是最好的引子。”
顾修然低笑一声,指节叩了叩舆图:“苏瑶已经带人去收了。”
果然,未到辰时,苏瑶就抱着半人高的竹筐冲进堂来。
她发辫散了一半,发间沾着草屑,竹筐里堆着褪色的粗布短打、边缘卷起的信笺、还有锈迹斑斑的断剑。
“西市卖糖人的老张捐了他娘的裹脚布,说‘这上面有他十岁那年被打的疼’;南巷的林秀才翻出亡妻的帕子,帕角还绣着‘平安’二字……”她喘着气,指尖抚过一柄断剑的缺口,“这把剑是城外乱葬岗捡的,剑格刻着‘李三’,我问守坟的老头,他说李三死时攥着半块糖,念叨‘我家娃该会走路了’。”
郑灵萱伸手接过断剑,锈迹蹭在她葱白的指尖,像一滴干涸的血。
她将剑贴在唇边,轻声道:“他死前最后一念是‘妻儿可安?’——就用这份念,去震他们的命簿。”
苏瑶的眼睛突然亮起来,她抓过一块灰布旧衣,布角还留着奶渍:“这是张婶的,她说她闺女被改命早夭,可她总觉得闺女还在,因为每年清明,窗台上都会多朵小蓝花——”
“够了。”顾修然突然出声,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沉,“辰时三刻前必须布完桩。”他转身时,青衫扫过竹筐,一片残信飘落在地。
郑灵萱弯腰拾起,见上面写着“阿娘,我在边关挺好,今年雪大,你烧的棉鞋够暖”,墨迹晕开,像两团化不开的雾。
布阵的夜极长。
郑灵萱立在坛边,看苏瑶带着影卫将旧衣缠上青玉桩,残信塞进桩底的暗格,断剑插在桩前的雪地里。
寒风吹过,旧衣的布角掀起,像无数只手在空气中抓挠;残信的纸页发出沙沙声,像有人在低声诉说;断剑的缺口闪着冷光,像未合眼的魂。
“要开阵了。”顾修然的手覆在她后颈,热度透过衣领渗进来,“怕么?”
“怕什么?”郑灵萱转头看他,睫毛上沾着细雪,“怕他们疼?怕他们醒?”她笑起来,眼尾的细纹里落着星光,“我怕的是他们醒得不够彻底。”
第二日讲习。
坛下挤得水泄不通。
周剑飞带着游侠们守在最外围,刀鞘撞着刀鞘,发出清越的响;张婶攥着旧衣站在前排,眼睛肿得像桃子;连平日只敢缩在茶馆里的说书人,都搬了条长凳坐在墙根,手里捏着块醒木。
郑灵萱没焚香,没执笔。
她只站在高台上,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,轻声道:“我要讲个故事。”
台下霎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。
“有个女子,被命簿写成‘该死于三月初七’。”她的声音像春溪破冰,“可她偏活过了三月,四月替邻居家的娃缝了肚兜,五月在院角种了株梅树,六月给卧病的老妇熬了七十碗药——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张婶怀里的旧衣,“九月里,她抱着邻居家的小娃看月亮,说‘这娃的眼睛,像极了我没见过的孙儿’。”
坛边的青玉桩突然泛起微光。
第一根桩前的断剑震了震,锈迹簌簌落在雪地上;第二根桩上的旧衣鼓胀起来,像有人穿着它转了个圈;第三根桩里的残信“刷”地展开,墨迹在雪光里浮动,显露出完整的“阿娘,我想你”。
“她活到了腊月廿三。”郑灵萱的声音突然高了些,像敲在青铜上的钟,“死的时候,床边堆着二十双没纳完的棉鞋,窗台上摆着十七朵小蓝花——”
“那是我闺女!”张婶突然尖叫,旧衣从她怀里跌落在地。
她踉跄着冲上台,指尖颤抖着指向郑灵萱,“我闺女小名阿梅,她种的梅树今年开了花!”
青玉桩的光骤然大亮。
坛下炸开一片抽噎声。
卖糖人的老张蹲在地上哭,肩膀抖得像筛糠;林秀才捧着亡妻的帕子,帕角的“平安”二字被泪水浸得模糊;连周剑飞都红了眼,手按在刀把上,指节发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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