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时行知道天子的想法是好的。
也知道,此时的大明朝是能够做成的。
但作为执掌内阁的老臣,他看到的不仅是蓝图,更是推行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惊涛骇浪……
钱粮!
这是绕不过去的坎。
免除束修,改由地方赋税或学田租赋支付教书先生的俸禄,这相当于在地方财政本已紧绷的弦上再添重负。
南直隶、浙江这些财赋重地或许尚可支撑,但北直隶、山西、陕西、河南等北方诸省,尤其是一些贫瘠州县,本就仰赖朝廷协济,哪有余力承担这笔新增的、看似“非紧急”的开支?
强行摊派下去,地方官吏为凑钱粮,难免会巧立名目,最终负担还是转嫁到百姓头上,岂不是与陛下爱民恤民的本意南辕北辙……
而第二个担忧,就是乱,新政推行,涉及钱粮划拨、房舍征用、师儒招募考核、学生管理、地方官吏考成……千头万绪,稍有不慎,极易引发地方上的混乱和怨言。
尤其是这“纳入地方官吏考成”一条,本是良策,但若操之过急,标准不明,反而可能逼迫地方官为求政绩而弄虚作假,或者为了达标而强行摊派学生名额,扰民更甚。
不能让老百姓未蒙其利,先受其害……
思虑及此,申时行心中已有了计较。
他深深一揖,语气恭谨而恳切:“陛下圣心仁德,高瞻远瞩,欲广布教化,开启民智,实乃社稷之福,万民之幸!老臣闻之,不胜感佩!陛下所谕四策,切中肯綮,老臣等定当竭力奉行,不敢有丝毫懈怠!”
朱翊钧闻言点了点头……不过片刻后,申时行话锋一转:“然则,陛下明鉴,此新政立意虽宏,然牵涉甚广,尤以钱粮筹措与地方推行之稳慎为要。我大明疆域辽阔,南北东西,风土民情、财力物力悬殊甚大。若骤然颁行天下,一体推行,臣恐……”
“臣愚见,莫若效仿古之良法,先行‘试点’之策。择取一二民风淳朴、财力尚可、且地方官员得力之省份或府州,先行试办……”
“一来,可积攒经验,完善章程,摸索钱粮如何切实保障、师儒如何有效招募管理、教学如何切合实用……”
“二来,亦可观其成效,察其利弊,若有窒碍之处,可及时调整,不至动摇全局……”
“三来,以成功之范例示于天下,使观望者信服,使疑虑者释然,日后推行全国,阻力自然大减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恳切地望向朱翊钧,提出了具体的地点:“臣观浙江、南直隶两地,文风素盛,民间殷实,府州县官员亦多干练通达之士。且两地水陆通衢,信息传递迅捷……”
“若陛下允准,可令此两省率先奉行新政,设立官立蒙学。待其运行三五年,成效卓着,经验成熟,再将此良法推及湖广、江西、福建等南方诸省,最后再及于北地……”
“如此步步为营,稳扎稳打,则新政可期成功,社稷可享其利,而朝廷亦无仓促推行之虞。此乃老臣见解……陛下圣裁……”
申时行的建议可谓老成持重,考虑周全。
先易后难,先在富裕、文教基础好的南方试点,成功后再推广,这是最稳妥、风险最小的路径。
他特意强调了“三五年”的观察期,也是给这个官立蒙学留足了调整和缓冲的时间。
然而,朱翊钧听完,眉头却微微蹙起。
他理解申时行的顾虑,也承认其建议的合理性。
可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,他沉默片刻,思考了一会儿,终于想起来,哪里不对劲了。
“阁老老成谋国,所虑深远。试点之策,朕亦深以为然。新法初行,确需谨慎,积累经验,完善章程,此乃正理。”
申时行心中一松,以为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。
但朱翊钧接下来的话,却让他心头一紧:“然则,阁老所荐浙江、南直隶为试点,朕以为,不妥!”
“浙江、南直隶,文教昌明,富庶甲于天下,民间殷实者众,纵无此官学,普通百姓读书识字都无难处。”
“朝廷新政,首要惠及的,正是那些无力负担束修、最易失学的寒门稚子……”
“而这些孩子,多在何处?”
“在朕的京畿脚下!在北地这些尚不富庶,甚至颇为清苦的州县乡野,北直隶、山东、河南、山西,陕西……”
“若只在江南富庶之地试点,纵有成效,又如何能证明此策在贫瘠之地、在真正需要它的地方也能行得通……”
“又如何能检验出钱粮筹措在艰难之处的真实困境……”
“在江南成功,不等于在北地也能成功,若避重就轻,只在容易处开花结果,遇到难处之后,花就败了,也结不出果子,那这个试点有何意义呢?”
“要试,就要在最难处试!要在最易出乱子的地方试!”
“唯有如此,才能试出真问题,才能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之道……”
“朕觉得‘复振社学、广启童蒙’的试点,首期就选在北直隶、山东、河南、山西四省!尤其是顺天府周边州县,天子脚下,正该率先垂范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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