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来,东君因事要离开东天。
后来,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。
后来,便再也没有后来。
我被打下九天,二十年没有再见,不知他是否变了模样。
人都是善变的,每时每刻都在变老,每时每刻都在死去。可是天界,不生不灭,千万年过去,依旧如斯,想来,他是不会变的。只是,受了些苦。
说来,我陪伴在他身边三千年,自他飞升成仙,若非是遇到睚眦,两人点到为止的斗一斗,鲜少见到他受伤。只一次,还是因为负屃打翻了滚烫的茶水,他伸手替我拦下的。
而这短短二十年,我不在他身边,偏偏是他常常受伤的时候,我没有在他身边照料。我知道,他并不是怕痛的人,只是,伤口流了血,身边却空无一人时,那伤,会长到心里去。我明白这感受,二十年里,至少有十六年,我都在品尝这味道。
人世,真的苦。
东君,若你成魔,我们的三千年,我们的如今,又会是怎样的?
呵,恐怕,是连交集也没有了吧。
那倒也好,总好过有过交集,却又被生生错开。
“紫菀姑娘。”
我移开目光,是即墨。毫不见外的坐在我旁边的草地上。转眼,北国也属春寒料峭了,这嫩草,也生出来了。
“紫菀姑娘是仙人吗?”
我轻轻点了点头。
他眼底,有抹不去的疲累和忧伤。让人忍不住去心疼。
“怎么?”我小心的问。
“仙人,能让人死而复生么?”他明明勾起了一个微笑,却比哭更不济。
我扭过头,不想再去看他:“抱歉。”除非阎王出了差错,否则,凡人生死,我们这样普通的仙人时无法插手的。我忽然有些好奇,廖魇说来不过一个躯壳,自然不会登上生死簿,可东君所造的这凡人究竟有多么“逼真”?即墨东离……有魂魄吗?
“紫菀姑娘,能帮在下一个忙吗?”他的声音,哀伤的让人无法拒绝,我只能点头。
熟料,他竟将我带去了那棺木前。那是一一种有佛香的木头,闻了让人很是安稳。
他一边推开棺盖,一边压低声音,生怕吵着了什么似的说:“她生前从来不说,可我知道,她盼着像个普通人,盼了二十年,盼到绝望,我也没有帮她如愿。虽然太迟了,我想让她,走的时候能够顺遂心意。仙姑,你能帮我……给她常人的样貌吗?我以倾国之力相求!”
我看着棺木,不知觉掩上了唇。
原来,他带着棺木行军,并非显示其决心。
这棺木里躺着的,是廖魇。
袖下,我紧紧攥住拳,指甲扣进掌心,微疼。身体里,廖魇的记忆疯狂的叫嚣着,几乎将我逼出泪来。
他自青丘山返回,并没有时间去丹穴山,若非有神兽相助,那便是负屃将这副身体交给了他。我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仙姑?”他试探般的问。
“你觉得这张脸很晦气吗?”我问他,努力摆出局外人的姿态。
他顿了一顿,垂下手轻轻抚摸棺木中女子冰冷的双颊,那一瞬,我几乎觉得自己的脸颊有温凉的触觉。
“她很美,只是她自己不觉得。我说她是祥瑞的时候,我叫她做我的皇后的时候,她总会看着自己的手,她总会有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动作。我那个时候,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,才能让她明白,她对我而言,便是最好的。”
我狠狠咬了咬唇,向着心中的廖魇一阵咆哮,才说:“你如今知道怎么做了?”
他的眉目,忽然间柔和,指尖微微颤抖着拂过她苍白的长睫,扬起了一个格外凄凉的笑:“她眼睛不好,我该一直呆在她能看到的地方。她身子不好,我该让她在我背上,我该背着她,走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,我该让她连自卑和拒绝的时间都没有。我该陪在她身边。我该和她一起离开。我该……”
“不用说了。”
他倾身倚在棺木上,拉住她的手,哑着嗓子说:“抱歉,我今日有些聒噪,还请仙姑见谅。”
“不……”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。不是他聒噪,只是,我不知道,他若是再说下去,我会不会就这样崩溃,会不会被廖魇的记忆所吞噬。
“她的心愿,我会帮你实现。”我只能这样说。
他猛然抬头,展开一个很大的笑容,只是,眼底里的寂寞和悲伤已经深深的烙在那里,仿佛永远也不会消逝。
“多谢仙姑!”
“举手之劳。”我将手探入棺木,轻触她的脸颊。白皙的肤色便一点点铺陈开,直至发根,便转为夜一般的黑。
很怪异。我期盼这一幕,已经盼了二十年,盼成了一个遗愿。结果,我自己为自己完成了这遗愿。
廖魇,在凡人中,算得上极清秀的。这样一副躯壳,静和美好,像极了一幅美人安睡的工笔,浅施粉黛,缓缓晕染。可惜,这样貌,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镜中。
手背,忽然一点冰凉,缓缓滑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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