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1章 182.杨赐（四）
棋子缓缓向前移动，就如时间一样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杨赐没有问刘备，王允本次“上计”的成绩如何。
刘备也没有回答王允本次“上计”的成绩如何。
刺史、郡守委派上计吏，在冬至之前，提交账簿，汇总成邸报。
在正月初一之前，“上计”的名单，是东汉帝国最大的秘密。
“上计”的右迁名单是很有价值的信息。
虽然崔烈在《弹棋经》里给了刘备不少提示，以“换子”的说法，暗示不少合法进行资源置换的渠道方式。
官员之间，通过下弹棋，进行私下交易的“黑话”都在里面。
但刘备是在账簿上签过字的，除非杨太尉确实很想知道这件事情，并且明确给出价格，否则他有权为国家保守秘密。
看到刘备不紧不慢地推动棋子，仿佛对于交易的事情，浑不在意。
杨赐也漫不经心地下棋。
她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，坐地起价一直是她擅长的事情。
二十岁的时候，朝廷征辟她，她选择隐居收徒，成为最年轻的大儒学者，韬光养晦。
汉代有“任子”制度，有母亲杨秉在朝为官，许多事情，不须她在意。
三十岁的时候，三公征召她，她选择不去，而是担任郡吏与长吏，积累声望。
这也是母亲的意思，让她拜太傅桓焉为师，为她积累上位的资历。
四十岁的时候，她已经在恩师桓焉的门下，积累到足够的声望与资历。
四平八稳，一鼓作气来到三公的位置，成为弘农杨氏的第三世三公。
五十岁、六十岁、七十岁，她走在前人老路上，一步一个脚印，没有一点儿疏漏。
并且走到了母亲杨秉的前面，成为东都最重要的鼎臣。
但问题是她已经老了。
老人最害怕的便是时间不够用。
看到崔烈已经在朝中扶持这样年轻又有耐心的家伙，她哪里会不为自己的继承人担心？
桥玄栽培多年的下邳陈球，比自己的老师还要短命，是以只能提拔一下崔烈。
胡广栽培多年的陈蕃，也比自己的老师先走一步，故而只能点拨一下蔡邕。
她临走之前，最希望的是，王允能做到三公之位，太原王氏的三槐堂前能多一棵槐树。
这样自家的孩子就不必冲锋在前，只需摘别人家种的果子就好。
杨氏一门，最重要的就是安全。
女儿的安全，要靠王允。
……
……
黎明之前。
两人都很有耐心地下棋，不发出一点儿声音。
刘备的呼吸宛若婴儿般舒畅。
杨赐的脸庞却渐渐绷紧。
慢慢等待月光消失，黑暗降临。
杨赐看不到刘备的脸，她只能听到刘备的呼吸声。
她知道刘备睡着了。
于是吩咐下人给刘备盖上绒毯。
自己则重新坐在案牍边，看起公文，心中在意王允的事情。
天明之后。
杨赐输给了他。
而且是故意输给了他。
刘备抬起头来，杨赐的表情有些生硬。
他没想到杨赐竟然没沉住气。
但他理解老人家的想法。
他比所有的年轻人都有耐心。
能让杨赐主动输棋，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。
刘备说道：“豫州的考核成绩很好，今年沛国春旱饥荒，朝中自有说法，您不必担心。”
杨赐安心了。
只是这前九个字，就值得太尉杨赐输给他一盘棋。
或者说，输给桥玄和崔烈一个人情。
……
……
“那颗荔枝您吃了吗？”
“荔枝？”
“是的，我把最大的那颗，留给了您。”
……
……
杨赐笑了笑，没有说话。
她是弘农人，也就是一千七百年后的陕西潼关一带。
也就是我们所谓的西北地区。
历史上的杨赐，从来没有去过长江以南的南州。
更别提是五岭以南的百越。
在南方得到充分开发之前，百越一直是发配流放的蛮荒之地。
除了奇珍异果之外，并不值得北方士族长久留恋。
官运亨通的杨赐，不像刘焉、朱儁、刘熙那样倒霉，被迫外放交州。因祸得福，得以品尝南海郡的奇珍异果，骑乘那些异国风情，腰肢给力的小南人。
位高权重的她，也从来不羡慕，交趾太守刘熙。可以一边靠着藤椅，给手边的吊兰盆栽浇水，拨开血色麟皮，享受着甜美的荔枝果肉，一边研究当地的物产，记录一个时代出现的新事物，发挥一个知识分子本该发挥的能力，编纂一本博物学辞典。
杨赐离开家乡，抵达南方最遥远的地方就是中原的中心。
九州中土的洛阳。
对杨赐来说，洛阳已经是她此生所能抵达的最南所在也是最尊贵的所在。
岭南的荔枝，留给了馋嘴的小孙女。
拨开荔枝的时候，杨赐咽了咽口水。
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新鲜的荔枝，她也曾经享用过荔枝做成的果脯。
但真正接触一颗鲜荔枝，她还是第一次，对她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奢侈之物。
当小孙女说出，这是天下最美味的果子时。
杨赐却想着，这样迷惑人心的果子还是留给岭南人自己吃吧。
因为她那时满脑子都是荔枝的运费价位。
虽然她生活在家境宽裕的弘农杨氏。
但她本人是一个如同颜回般安贫乐道的传统儒生。
……
……
“侍中可否规劝陛下不要再进贡荔枝吗？敦煌郡的寒瓜比之庐江郡的更为甜美，也更为耐放，帝姬既好胡物，何必在引南越异果，劳民伤财？”
杨赐语重心长地说道，她着实对荔枝没什么好感。
一颗来自交州的荔枝，到底花了多少钱的运费？
水陆驿费、马匹食费、冰块耗费……合计大约在四万钱左右，相当于两匹骆驼，六匹劣马，十二头驴子。
这样的荔枝，一共不过六盒，三百颗。仅一年，进贡一次荔枝的耗费就在一千万上下。
一千万钱，如果换算成杂粮，足够赈济一乡万口。
“您果然没尝过荔枝吗？”
刘备笑着问道。
杨赐没有回答，而是皱了皱眉头。
“若您尝过荔枝的滋味，大概也会像武姬那样劳民伤财，专让人修一条专用来上贡荔枝的驿道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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